到上海的那幾天,上海展覽中心正在舉辦「上海國際攝影周暨上海第十屆國際攝影藝術展覽」。礙於外邊的天候不佳,我也買了張票,為自己加添文化資本。在邀請展中,「新銳視像」讓我印象特別深刻,不單是照片圖像,就連標題亦饒富趣味。朱鋒的《上海零度》便是其中之一,藉著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零度概念,帶領我們穿梭在不同位置的上海時空。但是,零度,是個什麼樣的概念?
「零度」總讓人直覺構連到結冰的溫度,有時也用來影射孤寂之意。但朱鋒照片所顯現的,全然不是這樣。他用一組組的對比照片,指出不同時空環境中的上海街頭。念過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人馬上就會抓到朱鋒的用意,是要藉著有與無的對立,去展現從無中創生的意義。羅蘭.巴特在〈符號學原理〉(中譯收錄於《寫作的零度》)當中,便這麼界定了「零度」。
零度正確說來不是一種全然的不存在(這是一種經常犯的錯誤),而是一種有意指作用上的缺席,一種純區分性狀態,零度證明了一切符號系統有「從無中」創生意義的能力:「語言結構可安於有與無的對立」。零度概念是由音位學產生的,具有極豐富的應用價值:在語義學中有零度符號("signe-zero",在欠缺明顯的意符本身能產生起意符的作用的狀況時,我們就稱其為零符號),在邏輯中我們看到,「A處於零態,即A實際上不存在,但在某種條件下可使其出現」。在人種學中,李維史陀把零度符號這個概念與「馬納」神力概念相較,他說「⋯⋯一個零產素的作用」乃在於與音素的欠缺相對立⋯⋯同樣我們可以說,⋯⋯「馬納」概念的作用是與意指作用的欠缺對立的,它本身不牽涉到任何特殊的意指作用,」最後在修辭學中,在涵義平面上,修詞性意符的空缺本身也構成了一種風格性意符。
---《寫作的零度》, p. 185
這麼說來,上海其實是個零度的上海,是個大家都沒見過的陌生城市。走在上海街頭,這種漠然的感覺特別強烈:一切的一切都太過新穎,讓人還沒有時間適應。這是個照片中的城市,是個世博會的城市,是個小說的城市,是個農民工的城市,是個觀光客的城市,卻怎麼樣都不像是個當地人的城市。上海到底存在哪裡,或者說,上海到底用什麼面貌存在,這樣的問題讓它本身成了零度的存有。
由香港中文大學所出版的《零度看張》,提供我們另一個「零度」的視角。編者沈雙在序言中指出,「零度」這個字眼可以連結至「零度地帶」,她說:「我們知道所謂『零度地帶』就等同於『事發現場』⋯⋯這個詞多少帶有點事發地點的意味。」(《零度看張》, p. ix)。沈雙藉著事發現場的零度地帶,要從蛛絲馬跡中重構事情的全部過程,就如同小說中的偵探那般,用想像力構造出一個又一個的敘述,層層相疊於真相之上。
一個城市的形構也是這個樣子,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形象、故事、人物交織在一塊的場所。當你重回事發現場,當你進入城市的時候,就可以從一個個角落散發出的話語,去編織出那個城市/城事的風貌。這就是我到每一個城市時不斷在進行的工作,只不過,這次的城市是上海。然而,靠著這些形容與描述,自認為逐漸認識上海時,又意識到自己其實是處在另一個不同時空的上海當裡頭。每一個上海都是不同的構成。「所以說零度不只是一種接近,也是一種距離。」(《零度看張》, p. ix)認識到這點,才有機會用巴特的零度寫作,去重構你自己的觀光旅遊經驗。
巴特還認為文學性就是一種文體實踐,而文體是孕育在作家的身體裏面的東西。有人解釋道巴特是試圖回歸文體這個詞最古典的意義,也就是把文體看成是身體的姿態。所謂人即文體。這和中國散文理論中所弘揚的那種人文精神和文體風格相互交融的思想是一致的。這樣說起來,「零度寫作」便是一個作家的身體在文字中的表演了。
---《零度看張》, pp. x-xi
文學其實沒有那麼樣的侷限,不需要要被語言和體裁的窠臼給限制住。更多時候,巴特的那種文體實踐更為合適,甚至可以將這種實踐延伸到身體外面,讓文體不僅是身體靜止的姿態,同時也表述著身體活動的姿態。這樣,你的旅遊行腳便能夠成為一種「零度寫作」,你所走過、看過、聽過、摸過、感覺過的上海,就成了一個你所表演出的「零度上海」。
然而,這種由作者或由旅人所演繹出的生命經驗,卻經常消失在城市論述中,取而代之的是行銷素材。在城市行銷的話語中,上海被簡約成一座東方明珠塔、一場世界博覽會、一幕電影場景、一個地圖坐標。這些行銷話語挑逗人們的慾望,炒熱了上海,卻讓它脫離了人的經驗世界。「零度看上海」因此也可以視作對上海熱的重新調節,試圖回歸零度。「這個態度不等於漠然而不為之所動,但多少帶有一點拒斥炒作的姿態。」(《零度看張》, p. xi)
在一篇名為〈零度生存哲學〉的網路文章中,曾引這麼指出:「李熬說,須以『零度』生存哲學來看待整個人生。因為人的生命存在於各種各樣的狀態,而最合理的狀態是生命所體驗的一種安詳。」儘管這篇不知從何處轉過來的文章,對於「零度」的見解似乎和羅蘭.巴特有點出入,但那種降溫與追求平衡的舉動,倒是抓到了零度的精髓。說起來,「零度」的精神還真像道家的無為而治,讓一切回歸生命經驗當中。
我相信朱鋒的《上海零度》抓到了這樣的精神。他在專訪〈變化是自然而然的事〉裡頭表示,「不管怎麼變,還是從身邊的題材和自身的感受出發,不會刻意調整自己的創作,改變是自然而然的事。」正因為朱鋒就是個零度寫作的實踐者,他的《上海零度》也不斷地調整姿態,不停的進行著。「正如同我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要拍那些照片一樣,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該結束,因為建設還在繼續。」生命還在繼續,創作也還在繼續,這種零度的寫作也將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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